《婦病行》
兩漢·佚名
婦病連年累歲，傳呼丈人前一言。
當言未及得言，不知淚下一何翩翩。
“屬累君兩三孤子，莫我兒饑且寒，
有過慎莫笪笞，行當折搖，思復念之!”
亂曰：抱時無衣，襦復無里。
閉門塞牖，舍孤兒到市。
道逢親交，泣坐不能起。
從乞求與孤兒買餌，對交啼泣，淚不可止：“我欲不傷悲不能已。”
探懷中錢持授交。
入門見孤兒，啼索其母抱。
徘徊空舍中，“行復爾耳，棄置勿復道！”
譯文及注釋
譯文
有一婦女長年累月生病，叫她丈夫到跟前有話要說，正要開口還沒說話，不覺得淚就嘩嘩地不斷落下。“兩三個孤兒拖累你了，不要使我的孩子挨餓受寒，有過錯不要捶打，我就要離開人世了，希望你今后還能常想到我的這番囑咐�！眿D女死后：抱孩子沒長衣，短衣又破爛得沒了衣里。只好緊閉門窗，堵好縫隙，留下孤兒到市場去買食物。半道上碰上親友，哭得坐在地上起不來。請求親友替他買食物。對著親友不停地哭泣，止不住淚水。他說：“我想不傷心不能啊！”說著把手伸進懷里掏錢，取出后拿在手里鄭重地交給親友�；丶议_門看見孤兒，啼哭著尋找媽媽抱他。進門后無奈地在空空的屋里走來走去，自言自語：“不用說了，用不了多久，孩子又和他媽一樣地會死去�！�
注釋
①丈人：古時對男子的稱呼，這里是病婦稱她自己的丈夫。
②翩翩：淚流不止的樣子。
③屬累：連累，拖累。
④笪笞（dá chī）：捶打的意思。
⑤“行當”兩句：這兩句是說我不久就要離開人世了，希望你今后還能常想到我對你的這番囑咐。行當，將要。折搖，即“折夭”，夭折。
⑥亂：古時稱樂曲的最后一章。
⑦襦：短衣，短襖。
⑧“閉門”兩句：這兩句是說將門窗關(guān)好，把孩子放在家里，獨自到市上去。牖，窗戶。舍，放置。
⑨親交：親近的朋友。
⑩從：從而。餌：糕餅之類的食品。對交：對著朋友。探：拿取�！敖蝗搿眱删洌哼@兩句是說孤兒見父親空手回家，哭喊著要媽媽抱。索，求。空舍：是說房子里一無所有。行復爾耳：又將如此。爾，如此。棄置：拋開，丟開。
譯文及注釋二
譯文
被病魔拖累的妻子，把丈夫叫到跟前，有一句應當說的話，還沒有說珠淚就不斷地流了下來。她說：“我把幾個孩子就托付給你了，不要叫孩子餓著凍著，有了過錯不要打他們。我就要死了，你要常常想著我的話�！�
孩子母親死去了，爸爸找不到長衣，唯有的短衣又是單的，難以御寒。只得關(guān)門堵窗，留兒在家，獨自上市。他遇上朋友就哭泣，淚水不止。他求朋友為孩子買糕餅，哭著對朋友說：“我是想不哭啊，但控制不住��！”他掏出懷中的錢交給朋友�；氐郊遥⒆觽兛拗覌寢尡�。他徘徊在空蕩蕩的屋中：“這樣下去，孩子也會像媽媽一樣死去！我不想再說下去了�！�
注釋
⑴傳呼，呼喚。丈人，古時對年高男子的尊稱，此指丈夫。前，上前。
⑵一何，何其，多么。翩（piān）翩，接連不斷的樣子：
⑶屬（zhǔ），同“囑”，囑托。累，牽累、拖累。孤子，孤兒。
⑷莫我兒，不要讓我的孩子。
⑸過，錯、過錯。笪笞（dáchī ），兩種打人用的竹器；這里作動詞用，鞭打之意。
⑹行當，即將，將要。折搖，猶“折夭”，夭折。
⑺亂，古時樂曲的尾聲，即樂章的最后一段。
⑻襦，短襖。里，夾里，襯里。黃節(jié)說：“
無衣，無長衣，而有短衣；短衣又無里也�！保ā稘h魏樂府風箋》）
⑼牖（yǒu），窗戶。
⑽舍，丟開、拋開。一說，此“舍”字當從上讀，“即徘徊空舍之‘舍’�！簧帷B文，看似重復，但正是漢魏古詩樸拙處”（游國恩《中國文學史》）。
⑾親交，親屬朋友。
⑿從乞求，拉著（親交）請求。從，牽、拉。餌，指食物。
⒀交，即上“親交”。
⒁探，掏、摸。持授，交給。
⒂入門，指回家。
⒃行，即將。復，又要。爾，如此，這樣。
⒄棄置，丟開。這兩句說，不用多久，孩子的命運亦將如其母一樣，又何必再多說呢？一說，末句為樂工口氣，古樂府中亦常有此類例子。
賞析
此詩的前九句寫病婦臨終時對丈夫的囑咐。首二句“婦病連年累歲，傳呼丈人前一言”，從病婦方面落墨，單刀直入，直敘其事。病婦久病不愈，自知將不久于人世，所以她要把丈夫叫到床前，留下臨終遺言了。“當言未及得言，不知淚下一何翩翩�！辈D還沒有來得及開口，已是潸然淚下，泣不成聲了。臨終托言，已不堪悲，未語先泣，更見酸楚。這幾句釀足氣氛，先聲奪人，讀者已然可從那“翩翩”長調(diào)中，想見病婦內(nèi)心之深痛了，可又想進一步了解她悄焉動容、魂牽夢縈的是什么。寫到這里，詩人筆鋒從訣別之凄慘場面，轉(zhuǎn)入訣別之悲切言辭：“屬累君兩三孤子，莫我兒饑且寒，有過慎莫笪笞，行當折搖，思復念之！”寥寥五句，而慈母愛子之情，盡在其中。其中“累”字，并含有將入幽冥之自傷、拖累夫君之自歉，平平寫來，凄然欲絕�！梆嚒弊�、“寒”字，雖指來日，而往日的饑寒，亦可以想見。而“行當”二字，更見得長期貧苦的生活，孤兒已是極為虛弱，倘再使其饑而且寒，他們也很快就會天折的��！這一切，自然在病婦心中留下了深刻的創(chuàng)傷，永訣之時，便交織成憂慮與驚恐，發(fā)而為囑托之辭了。兩個“莫”字的緊承，語氣之強烈、專注，直如命令；而在這迫切請求之下，又可看到那款款深情的脈脈流動。即將經(jīng)受幽顯隔絕、無緣重見之苦，也就愈加系念留在人間的幼男嬌女，“思復念之”，嘮叨再三，更將殷殷囑望之情，溢于言表。一個人臨終之時，什么都可放下，唯獨自己的孩子，卻委實難割難舍。這既是母愛深沉的表現(xiàn)，也是勞動婦女善良品質(zhì)的自然流露，情真語真，字字皆淚，令人歔欷感嘆不已。
病婦死后，家境如何？“亂曰”以下，從病婦丈夫方面落筆，先在讀者面前展現(xiàn)出一幅饑寒交迫的悲慘畫圖：寒風凜冽，孤兒啼泣。父親欲抱孩子上市覓食，卻找不到長衣，唯有的短衣又是單的，難以御寒。只得關(guān)門堵窗，留兒在家，獨自上市。“抱時無衣，襦復無里”句，就寒而言，直筆寫窮，映襯前文。母親生前無使饑寒的愿望，已經(jīng)落空一半，而另一半也未必見妙�！伴]門塞牖，舍孤兒到市”。關(guān)門堵窗，或可擋風避寒，防止禽獸傷害孩子。母愛由言語泄出，訣別之辭何等切切；父愛則由行動導出，關(guān)切之情何等拳拳！著一“舍”字，父親那欲離不忍，欲攜不得，憂郁徘徊、悲傷絕望的動態(tài)心態(tài)，躍然紙上！“舍”也，實為不舍，實出無奈，下文因而逗出：“道逢親交，泣坐不能起。從乞求與孤兒買餌�！备盖笕藶閮嘿I餌（糕餅之類），正是為了抽身回家伴兒，這又從側(cè)面暗示了不“舍”。一般說來，男兒有淚不輕彈，而父親路遇親友，竟嗚咽不止，久坐不起，若非傷心至甚，安能如此！“對交涕泣，淚不可止”二句，同意反復，一唱三嘆，將悲傷之情，更進一層。憐念子女、自傷孤孑、悼懷亡妻，諸多情結(jié)，盡在這一把辛酸淚中。
主婦一死，留下孱弱兒女一堆、債務一攤，對一個家庭來說，不啻是梁崩柱摧，不能不涕淚俱下，肝腸寸斷。悲傷已極，卻以“欲不傷悲”逼出“不能已”之本旨，一抑一揚，詩意翻跌，令人為之愁腸百結(jié)、紆曲難伸�！疤綉阎绣X持授交”，為此段結(jié)束之句，由哭訴悲傷轉(zhuǎn)為乞友買餌，一句之中連續(xù)三個動作，宛然可感父親“懷中錢”那溫熱的氣息，以及“持”的凝重、“授”的鄭重。父親道逢親交，涕淚未盡，匆匆趕回家中，所見又是什么呢：“入門見孤兒，啼索其母抱�！备钙犹�，雪上加霜，觸目驚心。此中之“啼”，緣于饑，緣于寒，更緣于思母。一個“索”字，將孤兒號啕四顧、牽衣頓足，急要母親的神態(tài)宛然畫出�！芭腔部丈嶂小本洌葘懗隽烁赣H疾首蹙額、徒呼蒼天的凄惶之態(tài)，也反映了室內(nèi)饑寒交迫，家徒四壁之狀�！翱铡闭撸赵跓o食無物，也空在無母無妻。兒啼屋空，由聽覺而視覺，將悲劇氣氛烘托得濃而又濃。末句突然一轉(zhuǎn)，向蒼天發(fā)出的絕望呼叫，戛然結(jié)束全文。此句意為孩子的命運將同媽媽相似，還是拋開這一切，別再提了！語極凄切。其實，“行復爾耳”之結(jié)局，父親未喊出，讀者已然可從詩中描寫的場面中得出了。而“棄置勿復道”句，更是撫今思昔，百感叢集，“勿復道”，正是道而無用，言而愈悲之故。從“對交啼泣”，向親友哭訴，到欲說還休，氣結(jié)難言，令人產(chǎn)生更有深悲一萬重之感受，真是“此時無聲勝有聲”。全詩至此，大幕急落，黯然收束。至于結(jié)局，前已有病婦托孤、父求買餌、孤兒索母這一幕幕經(jīng)過充分醞釀的情節(jié)，后已有“行復爾耳”之悲號，答案盡在其中，無須作者再拉開帷布了。
這首詩通過托孤、買餌和索母等細節(jié)，描寫了一個窮苦人家的悲慘遭遇。他們的語言行為、動態(tài)心態(tài)，皆如一出情節(jié)生動的短劇。全詩沉痛凄惋，真切動人，這正是漢樂府“感于哀樂，緣事而發(fā)”的現(xiàn)實主義特色的突出表現(xiàn)。
展開全文⑼牖（yǒu），窗戶。
⑽舍，丟開、拋開。一說，此“舍”字當從上讀，“即徘徊空舍之‘舍’�！簧帷B文，看似重復，但正是漢魏古詩樸拙處”（游國恩《中國文學史》）。
⑾親交，親屬朋友。
⑿從乞求，拉著（親交）請求。從，牽、拉。餌，指食物。
⒀交，即上“親交”。
⒁探，掏、摸。持授，交給。
⒂入門，指回家。
⒃行，即將。復，又要。爾，如此，這樣。
⒄棄置，丟開。這兩句說，不用多久，孩子的命運亦將如其母一樣，又何必再多說呢？一說，末句為樂工口氣，古樂府中亦常有此類例子。
賞析
此詩的前九句寫病婦臨終時對丈夫的囑咐。首二句“婦病連年累歲，傳呼丈人前一言”，從病婦方面落墨，單刀直入，直敘其事。病婦久病不愈，自知將不久于人世，所以她要把丈夫叫到床前，留下臨終遺言了。“當言未及得言，不知淚下一何翩翩�！辈D還沒有來得及開口，已是潸然淚下，泣不成聲了。臨終托言，已不堪悲，未語先泣，更見酸楚。這幾句釀足氣氛，先聲奪人，讀者已然可從那“翩翩”長調(diào)中，想見病婦內(nèi)心之深痛了，可又想進一步了解她悄焉動容、魂牽夢縈的是什么。寫到這里，詩人筆鋒從訣別之凄慘場面，轉(zhuǎn)入訣別之悲切言辭：“屬累君兩三孤子，莫我兒饑且寒，有過慎莫笪笞，行當折搖，思復念之！”寥寥五句，而慈母愛子之情，盡在其中。其中“累”字，并含有將入幽冥之自傷、拖累夫君之自歉，平平寫來，凄然欲絕�！梆嚒弊�、“寒”字，雖指來日，而往日的饑寒，亦可以想見。而“行當”二字，更見得長期貧苦的生活，孤兒已是極為虛弱，倘再使其饑而且寒，他們也很快就會天折的��！這一切，自然在病婦心中留下了深刻的創(chuàng)傷，永訣之時，便交織成憂慮與驚恐，發(fā)而為囑托之辭了。兩個“莫”字的緊承，語氣之強烈、專注，直如命令；而在這迫切請求之下，又可看到那款款深情的脈脈流動。即將經(jīng)受幽顯隔絕、無緣重見之苦，也就愈加系念留在人間的幼男嬌女，“思復念之”，嘮叨再三，更將殷殷囑望之情，溢于言表。一個人臨終之時，什么都可放下，唯獨自己的孩子，卻委實難割難舍。這既是母愛深沉的表現(xiàn)，也是勞動婦女善良品質(zhì)的自然流露，情真語真，字字皆淚，令人歔欷感嘆不已。
病婦死后，家境如何？“亂曰”以下，從病婦丈夫方面落筆，先在讀者面前展現(xiàn)出一幅饑寒交迫的悲慘畫圖：寒風凜冽，孤兒啼泣。父親欲抱孩子上市覓食，卻找不到長衣，唯有的短衣又是單的，難以御寒。只得關(guān)門堵窗，留兒在家，獨自上市。“抱時無衣，襦復無里”句，就寒而言，直筆寫窮，映襯前文。母親生前無使饑寒的愿望，已經(jīng)落空一半，而另一半也未必見妙�！伴]門塞牖，舍孤兒到市”。關(guān)門堵窗，或可擋風避寒，防止禽獸傷害孩子。母愛由言語泄出，訣別之辭何等切切；父愛則由行動導出，關(guān)切之情何等拳拳！著一“舍”字，父親那欲離不忍，欲攜不得，憂郁徘徊、悲傷絕望的動態(tài)心態(tài)，躍然紙上！“舍”也，實為不舍，實出無奈，下文因而逗出：“道逢親交，泣坐不能起。從乞求與孤兒買餌�！备盖笕藶閮嘿I餌（糕餅之類），正是為了抽身回家伴兒，這又從側(cè)面暗示了不“舍”。一般說來，男兒有淚不輕彈，而父親路遇親友，竟嗚咽不止，久坐不起，若非傷心至甚，安能如此！“對交涕泣，淚不可止”二句，同意反復，一唱三嘆，將悲傷之情，更進一層。憐念子女、自傷孤孑、悼懷亡妻，諸多情結(jié)，盡在這一把辛酸淚中。
主婦一死，留下孱弱兒女一堆、債務一攤，對一個家庭來說，不啻是梁崩柱摧，不能不涕淚俱下，肝腸寸斷。悲傷已極，卻以“欲不傷悲”逼出“不能已”之本旨，一抑一揚，詩意翻跌，令人為之愁腸百結(jié)、紆曲難伸�！疤綉阎绣X持授交”，為此段結(jié)束之句，由哭訴悲傷轉(zhuǎn)為乞友買餌，一句之中連續(xù)三個動作，宛然可感父親“懷中錢”那溫熱的氣息，以及“持”的凝重、“授”的鄭重。父親道逢親交，涕淚未盡，匆匆趕回家中，所見又是什么呢：“入門見孤兒，啼索其母抱�！备钙犹�，雪上加霜，觸目驚心。此中之“啼”，緣于饑，緣于寒，更緣于思母。一個“索”字，將孤兒號啕四顧、牽衣頓足，急要母親的神態(tài)宛然畫出�！芭腔部丈嶂小本洌葘懗隽烁赣H疾首蹙額、徒呼蒼天的凄惶之態(tài)，也反映了室內(nèi)饑寒交迫，家徒四壁之狀�！翱铡闭撸赵跓o食無物，也空在無母無妻。兒啼屋空，由聽覺而視覺，將悲劇氣氛烘托得濃而又濃。末句突然一轉(zhuǎn)，向蒼天發(fā)出的絕望呼叫，戛然結(jié)束全文。此句意為孩子的命運將同媽媽相似，還是拋開這一切，別再提了！語極凄切。其實，“行復爾耳”之結(jié)局，父親未喊出，讀者已然可從詩中描寫的場面中得出了。而“棄置勿復道”句，更是撫今思昔，百感叢集，“勿復道”，正是道而無用，言而愈悲之故。從“對交啼泣”，向親友哭訴，到欲說還休，氣結(jié)難言，令人產(chǎn)生更有深悲一萬重之感受，真是“此時無聲勝有聲”。全詩至此，大幕急落，黯然收束。至于結(jié)局，前已有病婦托孤、父求買餌、孤兒索母這一幕幕經(jīng)過充分醞釀的情節(jié)，后已有“行復爾耳”之悲號，答案盡在其中，無須作者再拉開帷布了。
這首詩通過托孤、買餌和索母等細節(jié)，描寫了一個窮苦人家的悲慘遭遇。他們的語言行為、動態(tài)心態(tài)，皆如一出情節(jié)生動的短劇。全詩沉痛凄惋，真切動人，這正是漢樂府“感于哀樂，緣事而發(fā)”的現(xiàn)實主義特色的突出表現(xiàn)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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